镱原子钟

文盲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厉害的人。我希望自己能认识所有的汉字,读懂所有的语言,和我认识的所有人毫无障碍地交流。可惜我是个文盲,我看不懂书,不知字的美丑,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也不会写。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

  “在病态社会中精神病人才是真正健康的人。”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短发的女孩子站在桌子上大幅度地转着圈,她把所有的桌子拼在一起假装是舞台,手里抓着高中教材,胡乱地往天花板抛去,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起来非常滑稽。高三的学生刚刚放学,走廊里还有人陆续经过,之后还会有晚自习,教室的窗户很高,外人看不见里面。她一步一步走到窗边上,探头向下张望。
  这里是三楼,下面是学校的后花园,有人造的假山和溪流还有小路,但是没有人。
  “命生的过活是亡死!”她坐在窗框上一脸陶醉地把身子往前倾,想象着如同荡秋千一般。
  不巧的是秋千没有荡成功,教室的门反而先一步被打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恼人的气味和嘈杂的声音。
  进来的是同学ABCDE,她们刚吃完晚饭,有说有笑。ABCDE人手拿着榴莲味的冰激凌。
  “……呕。”她当场从窗框上跌下去——朝里。
  同学A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故弄玄虚地说:“我现在要挑一个不喜欢吃榴莲的人,亲她一口。”
  我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傻逼滚。”
  同学A又重复了一遍:“我现在……”
  “傻逼,滚。”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同学A转过身去,她扎红色的蝴蝶结,我看到的也全部都是红色。红色占据了我的视野,我不得不拿起笔画下一个蝴蝶结,这一页全都是单一的蝴蝶结,它们被罗列在纸上,样子不尽相同。


  我有两个秘密:第一,我其实是个不会写字和读书交流的文盲;第二,当我看到红色的蝴蝶结,我就能暂时恢复一点阅读能力。
  第三,同学A经常戴着红色的蝴蝶结。
  第二第三点,是我从高二的时候才发现的,那是因为同学A高一的时候并不扎蝴蝶结。我对高一的她完全没印象。之后,她提起高一期末计算机考试,我打着伞把她送出学校的事情,我完全不记得了,这也说明的确是同学A对我的吸引力有且只有红色的蝴蝶结而已。
  我由于文盲的问题,在语文作业方面尤为困难,我看不懂任何文章想表达的意思。只好到处借作业抄,把看不懂的东西从一张试卷搬上另一张试卷。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是如何的爱你?”我说出口的所有话语都断断续续,不要提别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们的意思。
  我把画拿给她看,她把她自创的连载漫画拿给我看,上面除了我,还有同学BDCE,那是个喜剧,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我从内心感到羡慕无比,因为她的画丰富多彩,我的只有蝴蝶结。
  自从发现红色的蝴蝶结可以使我暂时当一回正常人以后,我就发了疯一样每天注视着它描摹它直到把它的样子背下来,我和同学A一起去吃晚饭,走在她身后举起相机,我跑到她的宿舍里待上很长时间,这一切目的都是想和红色的蝴蝶结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只要我能注视它,我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像植物生长动物进食。换言之,只要我不和同学A待在一起,就会精神错乱满口胡言,失忆,头疼。当我看不见她的时候便拿起画板把上面的蝴蝶结一个一个数过去,没有一个能让我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画的还不像。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我,来不在你…”


  春考是一场进行在冬天的考试,春考结束的假期是梅花盛开的时候。
  我已经疯了。我的失语症越来越严重。我写出来的东西时常像蚂蚁一样爬到我脸上。我上课睡觉下课画画,晚自习抄作业,教材上桌板上抽屉里全都有刀的划痕。我不在乎考试,尤其是高考,不在乎考砸与否带给我的后果是什么,能让我关心的只有蝴蝶结——我想要在未来的几年里继续生活在那片空间里。
  我不停地用错乱的语言问同学A的志愿。 我每次问的时候她每次都在变。
  为了保障自己的生活水准,我便开始认真地应付作业,把搬腾来的语文和英语作业给她抄,告诉她数学解题过程,和她一起复习化学。
  考化学的前一周我们都在打游戏,考试的时候我和同学A在一个考场,我成功地看懂了卷子上的题目,后来我们成绩都不错。
  我想死,遇见你之后我想活。
  我经常爬到同学A的宿舍里打游戏,熄灯以后再摸黑回自己房间。周末早早地过来把作业摊在她桌上。放学之后我站在台阶上给学校拍下一张照片,同学A站在花坛下面。我紧张,兴奋,畏惧,惶恐,愧疚。我想,这可能是生命所需。我不打算告诉她了,不想告诉她红色蝴蝶结的事情,因为凭我的文化水平和语言表达能力是没法解释的,短短的一句话我颠来倒去从来说不对。
  我是真的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向死而生,生而向死。”


  但是我终究想的太过于弱智,而文盲的水平也就只能想到这点东西。
  很快就放假了,学生在家复习。一走出学校我便感觉看东西模糊了起来,太阳有两个,月亮一个也没有,所有的花花草草都让我晕眩,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个分裂开来。我说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引起了父母的焦虑。他们终日叹息流泪不作为,一面往我的饭里倒下成堆的洗洁精。
  我开始逐渐明白一些事情。于是我拿起剪刀剪断了自己的舌头,血流在地上散开来几乎浸湿了所有的书本,这下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没人再看得出我是文盲。索性就不学习。从睁眼到闭眼在床上打游戏,从晚上到白天我拿起笔写诗,歌颂阳光,自由的生活和快乐。我一点也不觉得困乏,提笔是希望放下笔也是该死的希望。仿佛再坚持几天就能从新来过。


  我再也说不了任何话了。有时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厉害的人啊!我希望自己能认识所有的汉字,读懂所有的语言,和我认识的所有人毫无障碍地交流,我希望能无视所有人格障碍来到你的面前,教你闭上双眼走路,或是教你奔跑躲藏。我多么希望能牵起你的手在黑夜里前行,在光明之中沉沉睡去,穿过日界线从悬崖边缘下坠亦或是埋在深海中,让水充满肺部,感受最苦痛的死亡过程后睁开双眼。在水底寻找繁星,在天空中找花朵和鱼。在南十字星之下走上列车再也不回头,把白色的鸟撕成碎片吃进肚子里。
  我再也说不了任何话了,如果我能说话,也不可能完整地表达我的想法。我的想法铺开来能遮住天空,用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说完。我想躺在轧路机底下变成路面的一部分,或者缩进压纸机变成一个小方块。我让忧惧大踏步走在我们前面,让恐怖蹑着脚跟在我们后边,我的坚持和动机都已经完全无所谓了,从失语到失去声音不过就是一个梅雨季节。


  “给我他的头!”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我根本不识字,我和同学A不会在同一个学校了。我的往昔是失败的、一去不复返的。后来我和同学A见过几次面,她不扎红色的蝴蝶结,我也依旧沉默着无动于衷,显而易见,至始至终催眠我的就只有这个蝴蝶结而已。
  同学A向我讲述她的梦,是多么的曲折离奇有意义,我听的很认真,且认真地赞同这些梦有意思。我说我把我的梦忘记了,实际上我没有忘,我的梦里全都是死人,我的家人朋友,堆起来高过了我的头,而且杀人犯永远说着同一句话:
  “下一个就是你!”
  我拔腿就跑,最终被追上了。我说,来吧,因为我爱你。然后我醒了。我爱杀人犯,因为他们是那样的锲而不舍。
  有时我醒着,给人看我的舌头,我看他们看我舌头的表情,同情惋惜惊讶——一个说不了话的人怎么样活到成年?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遇事也只能哇哇乱叫或者嚎啕大哭,而后自己爬起来对付问题。我虽然不能说话,但后来也慢慢发现其实人没必要说话,更何况一开口就要出洋相。
  我的父母曾经试图用医疗的手段给我安上一个机械舌头,它能完整地表达我心中所想。但被我死命抵赖抗议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不能说话的生活。而且只要我不说话,就没有必要寻找偏方来治病。


  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偏方永远都是存在的,人也总是向往健康。某天有人给了我一包药,让我每天服用。我的病情日益减缓,几个月以后甚至恢复到了能读懂文章的程度,讶于药效的惊人性的同时,副作用开始加在了我的身上,我变得不会写诗了,我的思想到达一定深度便会自动回退,这是被副作用堆砌出来的对痛苦的本能的回避。我放下了很多以前自认为重要的事情,把它们尽数遗忘。
  唯有一件事情是我忘不了的,那就是追寻蝴蝶结的过程。如果更早一点找到这种偏方的话我本不必纠结犹豫,如果是现在让药效糊住我的脑子的话那么先前的种种思绪就毫无意义了。
  我还是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忘掉。
  我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同学A,这一次我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了。
  “你是我日复一日的梦想。”
  我说,我已经快要忘得差不多了,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我要把仅能记住的一点东西写下来。
  同学A说,我其实不喜欢红色的蝴蝶结。
  我说,如果能重来的话我不想再当一个文盲了。我希望自己能认识所有的汉字,读懂所有的语言,和我认识的所有人毫无障碍地交流。这样我就没必要指望蝴蝶结活着,我就不必要以红色的蝴蝶结为由跟在你的身后。当然我还是希望听见你说你喜欢它,但是你没有。如果你不喜欢它,为什么要带着它呢?你整天戴着你不喜欢的东西,让你不喜欢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都快要哭了。我为什么不是文盲呢?


  我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这篇文章中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过蝴蝶结。我真希望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是文盲,我真希望我能扛住来自亲人朋友乃至社会的压力,我去上前一步,我去询问你的想法或者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好让我明白我不是文盲这个事实。但是我没有办到,我再也不可能办到了。我让这个家族一下子被飓风全部吹走。


  我说,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不能看清前面的路,我的能力让我只能在原地愤恨流泪而不能走下去。所以我做出的最垃圾的打算就是什么也不做,然后叫你不要回头。


  我说:“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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